【政斯】罪
“你到底招不招”狱卒耐着性子，又问了一遍，他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人，心中生出了一些不忍
那人艰难的抬头，睁开了双眼缓缓说道“李斯无罪”他看着狱卒“我从未谋反”
狱卒顿了顿转身出去，李斯低下了头，看不清眸中的神色，这数月以来的严刑拷打耗尽了他的精气，他早已不再是刚入秦时意气风发的青年了，而是古稀之年的老者
“李斯呀李斯，你还真当自己是大秦丞相啊”赵高尖细的声音传入了李斯的耳中，刺痛了他的耳膜，李斯并没有抬头分给赵高一个眼神，这一反应，深深地刺激了赵高，即便李斯身为阶下囚，可在他眼里自己依旧是那个皇帝身边的宦官罢了
赵高怒火中烧，对着狱卒吩咐到“继续上刑，直到他招了为止”说罢就转身离去
李斯被吊在半空，几名狱卒轮流鞭打，在阴暗的监狱中，一切都化为虚无，李斯自己执掌刑法多年，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，这里的每一鞭，都结结实实打在他的身上，皮开肉绽，血肉模糊，上次的伤还未好，如今有加了新伤，李斯终于支撑不住晕死过去
等到李斯醒来，看着如今的自己，想着士可杀不可辱，要不要像冯相哪样一死了之，但他不甘心，他自负辩才，想着能像从前无数次的那样化险为夷，可是他忘了，如今的君主，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位了
李斯找狱卒要来了笔墨和竹简，他艰难的起身，抬起手腕，每一次的落笔都要牵动伤口，痛的他出现了幻觉
“臣为丞相治民，三十余年矣”
“臣闻吏议逐客，窃以为过矣”
“逮秦地之狭隘。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，兵数十万。臣尽薄才，谨逢法令，阴行谋臣，资之金玉，使之游说诸侯；阴修甲兵，饰政教，官斗士，尊功臣，盛其爵禄。故终以胁韩弱魏，破燕赵，夷齐楚，卒兼六国，虏其王，立秦为天子。罪一矣”
“自秦孝公以来，周室卑微，诸侯相兼，关东为六国，秦之乘胜役诸侯，盖六世矣。今诸侯服秦，譬如郡县。夫以秦之强，大王之贤，由灶上骚除，足以灭诸侯，成帝业，为天下一统，此万世之一时也”
“地非不广，又北逐胡，貉，南定百越，以见秦之强。罪二矣”
“是以地无四方，民无异国，四时充美，鬼神降福，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”
“尊大臣，盛其爵位，以固其亲。罪三矣”
“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，皆为郡县，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”
“立社稷，修宗庙，以明主之贤。罪四矣”
“臣等昧死上尊号，王为泰皇，命为制，令为诏，天子自称曰朕”
“更克画，平斗度量文章，布之天下，以树秦之名。罪五矣”
“所不去者，医药，卜筮，种树之书。若欲有学法令，以吏为师。”
“治驰道，兴游观，以见主之得意。罪六矣”
“皇帝休烈，平一宇内，德惠修长。三十有七年，亲巡天下，周揽远方。”
“缓刑法，薄赋税，以遂主得众之心，万民戴主，死而不忘。罪七矣”
“臣闻地广者粟多，国大者人众，兵强则士勇。是以太山不让土壤，故能成其大；河海不择细流，故能就其深；王者不却众庶，故能明其德。”
“若斯之为臣者，罪足以死固久矣。上幸能尽其力，乃得至今，愿陛下察之。”
短短三百余字，李斯却写了将近一整日，他每一落笔，仿佛都能听见自己当年的声音，看见那坐在王座上的人，他神情恍惚，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
李斯将书交给狱卒，嘱托他将其交给陛下，他希望能以此书力挽狂澜，不成想被拦下，赵高粗略看了一眼便将竹简扔进火炉中，说“死囚安得上书”，并吩咐他们继续用刑
狱卒们按照赵高的吩咐，日夜刑讯，不知过了多久，终于有御史来到狱中，李斯此时已经近乎神志不清，失去了往日的判断力，将来的人视作救命稻草，可那人却是赵高找人假扮的，假御史前脚刚走，李斯后脚就被加重了审讯的力度，声声泣血却无人聆听
最开始时，李斯还抱有希望，一次次的重复，一遍遍的解释，但无一例外，都是以来者是赵高的人而告终，如此反复，数十个来回，李斯再也不肯相信来的人了，无论是谁，他都只会重复“我有罪……”
胡亥派来的使者将李斯认罪一事告知，这位二世皇帝抓着赵高的手，诚恳的感谢着他的忠心，对于赵高谏言的定罪，则是想也没想就同意了
秦二世三年十月，斯俱五刑，论腰斩咸阳市
飞鸟尽，良弓藏，李斯熟读诸多史书，对这种事自然见过不少，但不曾想，他却也落得如此结局
李斯随着狱卒走向刑场，这是数月以来，他第一次见到天日，咸阳的冬日依旧寒冷，刚刚下过雪，墙根底下的梅花上还带着雪花，他看着迎风绽放的红梅，微微合上双眼，片刻，他看向刑场上跪着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，有他的父族，母族……
咸阳城中万人空巷，男女老少都来为这位大秦丞相送行，李斯看着这些人，不知道想找什么
刽子手见过太多太多在临死前还抱有期待的人了，他于心不忍，劝到“丞相，该上路了，咸阳宫中不会再有恩旨出来了”
李斯看着他，摇了摇头，他心想“自己到底是在等什么”可他却什么都没说出口
“吾欲与若复牵黄犬，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，岂可得乎？”李斯强忍泪水，看向次子，语气中是数十年不曾有过的温柔
刽子手将他带到行刑台上，李斯闭目不语，突然他感到身体被分成两半，他睁开双眼，看到自己身下血红一片，他的意识渐渐涣散，好像看到一个人，身穿玄衣向他走来，那人蹲在他的面前，似乎拨开了他垂在眼前的发丝，替他擦去面上的血痕
李斯想努力睁开眼睛，可是什么都没有看到，当年做廷尉的时候，总是听说将死之人会出现幻觉，他原本是不信的，可如今李斯用仅剩的意识想到“陛下……臣看到的是你吗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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